编者按：本文作者是益阳市第一中医医院肛肠皮肤科主任蔡斌。作为一个医者 ，经常面对与被病魔纠缠的患者打交道，见惯生死，颇有感触，本文讲述的是蔡斌主任职业生涯中真实经历，正是“宁可架上药生尘，但愿世间无疾苦。”

引言

2021年8月6日下午3时，将老人送上灵车，我内心有的不是沉重或哀伤，却是从未有过的一片释然。来不及整理思绪，记忆倏地回到一个月之前，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。

壹

2021年7月14日，星期三。刚好因为医院会议延迟，散会时已经是下午6点多。我回到病房习惯性地同病人沟通一会，磨蹭一阵子就准备回家。刚到医院大门口却又被手术室一个电话给急急地召回。急诊患者蔡某（以下称蔡爹），男，67岁，尿毒症晚期透析多年，糖尿病、高血压，并发肛周脓肿，严重感染导致患者高热、阴囊肛门区域广泛性红肿……一连串信号，让我的大脑自动升起的第一个念头：恐怖的坏死性筋膜炎又来了！第二个念头却是死神将要来临。

坏死性筋膜炎的死亡率非常高，高达60-80%，加之患者年老体弱，免疫力低下，血糖反复升高，又感染严重，多种疾病同时存在，使得他生存的机率越发渺茫。

余下几天争分夺秒的救治，一次又一次的清创，效果却并不如人意。脓、血、消毒液的气味，混杂着尿毒症病人特有的酮酸臭味，交织成一个令人窒息的场面。蔡爹每日经受着身体上的疼痛和高热的折磨，加之心灵上的苦与痛，让他含着泪水，咬着牙，苦苦的坚持着，煎熬着……

这让我总联想起他饱受折磨的人生际遇。且不说那些与糖尿病、尿毒症、高血压等多个病魔斗争的苦难岁月，光论那些年来花销的一二百万的医药费，这记录的尽是求医问药的坎坷。

在同家属谈话的过程中，一直陪伴着他的老伴，说起他的诊疗经过时，起初总是充满了坚定的信心与殷切的期望。然则，血糖的急剧变化，让病情变得更加诡秘而充满凶险，基于基础疾病考虑，几天后患者转到了肾内科继续透析并其他治疗。老伴的情绪则开始随着蔡爹的病情和情绪的变化而波动，她时而冷静和蔼，时而又焦躁不安。

转科第二天，从肾内科传来消息，蔡爹中风了，右侧肢体不能动弹！我懵了，真是“屋漏偏逢连夜雨”！这全然超出了我的预期，同时也只能在心中默默为他祈祷，期望他能早日康复。然则二十多天之后，当我再次见到他时，却再也看不到昔日那虽饱经磨难却满怀希望的目光，他变得绝望、无助、焦躁，甚至开始绝食。当他看到我时，却像见到了好久不见的亲人一样老泪纵横，絮絮叨叨地说着只有他和老伴能听得懂的话语（中风后引起吐词不清）。

（肿瘤二科崔娜妮主任在安宁疗护病房与患者交流）

贰

死亡之光显现在狭小的空间里，让人窒息。我只得故作轻松，用稍显活泼而轻松的语言安慰他和他老伴。夸他虽有这么多年的治疗却依然保持着男人魁武身躯和风度。他老伴也在旁边附和着说：“别看他现在这样，以前是难得的大帅哥呢！”他终是对我露出了一丝笑容，而这笑就如同秋日残存在风中摇曳着的一片落寞的叶子，却带着无数的眷恋和对生的渴望。窒息的空气因此似乎缓和了不少。

还记得三年前，有着同样境遇的一个患者，也是这个可怕的疾病，也是阴囊、肛门、一直到下腹部全部开满了创口，再加上ICU里各种导管都插向这滚烫的几乎快要点燃的身体。长达2个小时的抢救，医护轮流胸外心脏按压，肾上腺素、强心针、升压药不停的上。天亮了，患者还是走了。我还清晰的记得，那天下着冰凉的毛毛雨，看着殡仪馆的运输车缓缓远去，我的心，如同天空漫天飞舞的雨花，茫然不知飘向何处。

回过神来，我试探着和他交谈，“要不再进行一次清创？”他决然摇头。我小声说：“或者，就转安宁病房吧，那里比较宁静。不用插管，不用心脏按压，一切回归宁静……”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。

他余下的时光，就在我院安宁疗护团队的舒缓治疗下静静流淌。道谢、道爱、道歉、道别的四道人生，创面清洁、积极镇痛、退热，再也不用血肉横飞，空气仿佛也变得柔和起来。崔主任打破糖尿病患者饮食禁忌，应老人的需要送上了红艳艳、凉爽爽的西瓜，他吃得好开心。大凡将死之人胸中如火焚烧，这或许就是中医所说的阴精将竭的征象了。

7月底，疫情施虐，封锁了蔡爹三个儿子的归程。就在这一天的上午，他在益阳的媳妇、孙子的围绕下，开启了家庭视频，三个儿子在视频中与他一一道别，老人还在视频中批评他的小儿子：“疫情这样严重，不要回来，不要给国家添麻烦！”

8月6日下午一点多，他的儿媳，孙女又来看他，他心满意足的在亲人的环抱中平静的离开了。

冥冥中似乎我还欠老人一个道别。下午上班接到崔主任电话得知他走了，忙乱中听错了，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医院，却在住院大楼的楼梯口恰巧遇一女人向我询问死亡证明在哪盖章。正巧就是他的儿媳。当我赶去探望，病房里一片寂静，亲人们虽脸上挂满了忧伤，却没有一个人哭泣。老伴平静的坐在老人旁，嘴里念叨着什么。我看到了老人安详如熟睡的婴儿般的脸，心里默默祈祷：愿您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苦痛，没有疾病的折磨。和他说最后的一句话：“愿您一路走好……”他老伴对我投来感激的笑。

叁

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，因为疫情的肆虐，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变得安静，落日的余晖渲染出城市的静默，一如我此刻的心情。我边走边想：安宁疗护对我们普通人来说，可能还很陌生，也觉得它不甚重要。而我似乎在不经意间懵懵懂懂地闯进了这块不为人知的领域。国人大都乐生讳死，认为死亡是可怖的，是哀伤的，是痛苦的，然则每个人不论早晚均需面对这样的一天。在安宁病房里，褪去了抢救室的硝烟，与病为友，坦然接纳一切，原来死亡也可以这样平和安详。

我的脑海里有两张画面，一张是在ICU抢救中留下的全身满布各种插管、仪器，用尽一切努力抢救后却不得如愿的扭曲的脸，另一张是在安宁疗护病房的宁静氛围中如睡熟般的安详的脸。这两组画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我们要冲破多少世俗的障碍，世人的眼光、心灵的拷问、亲友的徘徊，方能有勇气放下执着，让生命最后的时光变得平静坦然。

（本稿感谢崔娜妮主任提供珍贵相片和修改）

文字 | 蔡斌